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1/2）

扬州城自古为富贵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昔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集，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搜集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认真是笙歌随处，一片升平情形。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侪，女人们，来花银玩儿的朋侪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小我私家，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付托的，可别怪我们不客套！”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连忙静了片晌，随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囔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来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拍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竣事，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其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赢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三五成群，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是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兴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黎民买卖私盐，也公正老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突然这般强凶犷悍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慌，又是惊讶。

盐枭中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列位朋侪，打扰模怪，在下谢罪。”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随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侪。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恐惧，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各里闹市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乱说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贩盐，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黄汤，大叫大囔，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平，只管到鸣玉坊来找你即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男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随着叫囔：“天地会的好男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照旧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小我私家乱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侪。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那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1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到：“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乌龟，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允许，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突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叫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

众盐枭纷纷吆喝：“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的，这狗贼好斗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帮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侪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男子手执钢刀，向动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哟”，“哎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随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真不是贾老六。那老者高声问道：“左右好身手，请问尊姓台甫？”

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明年的中年妓女“咯咯”一声，笑了出来。一名私盐市井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可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蓦然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高声骂道：“你敢大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震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身后，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已往，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已往。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到：“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斤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兄弟，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朋侪果真辱骂青帮，又说在鸣玉坊中期待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左右既然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左右留下姓名，帮主他们盘问起来，也好有个交接。”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侪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风骚快活，各人既然井水不犯河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外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照旧白铙，不如夹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岂非你现招郎进舍，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小我私家来，也都是盐市井的妆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愿说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没间房都部署得极为考究，犁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咯喇之声不停，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经，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停吆喝呼叫，那房中客人却噤若寒蝉。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鱼池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突然有人长声残呼，意料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挥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乌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须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追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口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徐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舞格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男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外这些私盐市井的。老子得赶忙逃走。但不知妈妈怎么样了？”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们痛骂：“贼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市井家里盐多，奶奶，老娘，妻子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卖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震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连肩骨都砍断了。那大汉惊逃诏地般高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急刺。那人左掌翻出，呵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那大汉虽然左肩受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精疲力尽，已然转动不得。那大汉的气力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报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半毫，但现在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吻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口吻，一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行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现在房门兀自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到：“王八蛋，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去。那人哈哈一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们闩上了。”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上不行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逐步走到床前，黑漆黑只闻到一阵阵的血腥气。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突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已往，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壳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息，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气力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身子，似是又遇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

那孩子已往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徐徐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已往，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侪课本气，非扶你不行。”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课本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室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室，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室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

那小孩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是骇然失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到那里去？”那小孩道：“我送送这位朋侪出门去，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侪！哈哈，我成了你的朋侪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坑阢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强敌，转头搬援军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到：“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连忙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逐步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侪，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馋涎，悄悄叫道：“好家伙！”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侪，不爱款子，今日好容易有时机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高声道：“咱们只课本气，不讲钱财。你送元宝给我，即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那里？”那人道：“到城西，告捷山！”车夫一怔，道：“告捷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畏惧，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告捷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告捷”。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山下，说道：“客官，告捷山到了！”那人见那山只有七八丈高，不外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即是他妈的告捷山吗？”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告捷山。我妈和姐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随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已往一点子路，即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子女的同行姐妹。

那人道：“你即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眼见四周阴森森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芜，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贼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将这个小朋侪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到：“柳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面两人逐步走了出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到：“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窑子你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1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那里，好搬援军来杀他。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可糟糕。”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0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高声哭叫：那怎么死了？”禁不住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上。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咱们割了他脑壳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极！”两人挺着单刀，逐步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顿足，放声号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么突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反抗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到：“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壳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侪怎么没了脑壳？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道最后，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认真智慧的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纷歧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是为了我捉弄院中的闵婆，尤叔。”

那人叹了口吻，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认真有些不妙。喂，你适才假哭时，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侪。自然叫你朋侪。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侪，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台甫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台甫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皱了皱眉，说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中，母亲叫着韦春花，父亲是谁，连她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现在那人突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台甫”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经常提到“尊姓台甫”四个子，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是的尊敬称谓，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随着问道：“那你尊姓台甫叫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即当我是朋侪，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虫之虫，排行第十八。茅十八即是我了。”

韦小宝“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甚是兴奋，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岂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室听各人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要捉住的，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作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的化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化不光。”见茅十八乃是侧着头瞧自己，脸上神气颇有些离奇，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我不外，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榜文上的图形全然差异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倘若连自己的姓名身份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侪？”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侪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侪要来找我。我们约幸亏扬州城西告捷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草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越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向阳初开，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明年年岁，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搪塞盐市井，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道又磨来干什么？岂非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道，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那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已往那里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年迈，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侪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头脑。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头脑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些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年迈，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壳，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的真诚，点了颔首。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尚有两个朋侪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道：“盐市井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此外人到告捷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么？”韦小宝吁了口吻，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再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外……只不外就怕人家不愿。”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愿？是我不愿。今天是三月二十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厥后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行，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连忙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即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年迈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的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华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一只乃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二十几文，忽想：“我瞧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年迈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上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冲冲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败为胜。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高声赞好，说道：“那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有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还没学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两小我私家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眼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髯毛直垂至胸，但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是四十明年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如剥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利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须客套？”韦小宝心想：“茅年迈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年迈的朋侪，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人也可资助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那秃头说道：“吴年迈，这酒不喝也罢！”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男子，酒中岂非还会有毒？”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侪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未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了！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仰头合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侪。”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尚有旁人，不禁颇为惊讶。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认真入迷入化。”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忸怩的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侪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随着一齐注视韦小宝，实在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而三岁的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侪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嗯，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上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侪争脸，不能让他在外人眼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声手便知端地，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好汉，不会水性，那便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侪，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年迈给我吹牛，其时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的干清洁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时有些忌惮，到厥后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人加起来还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侪水性固是极好，陆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二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照旧推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虽然没什么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划分，再等半年，岂不牵肠挂肚？”左手扶着树干，逐步站起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罢！”王潭道：“好！”双手入怀，仓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了。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迟。”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轻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抢进，左手向他诱逼肘下拍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树旁，拍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在树干上，这颗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一拍，树上黄叶即是雨点般下来。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飘，甚是悦目。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之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斤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虽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极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能手如此凶险的交锋。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吴大鹏频频抢上，都被刀光逼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嫌诏，十育人骑马奔来，都是清廷官兵的妆扮。十余骑奔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焦点，为首的军官喝到：“且住！咱们衔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吴大鹏一听，住手越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拉！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剖析，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循分良民，怎的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人罢？”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循分良民，天下的循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侪，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你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的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你们且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侪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行，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尚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和茅十八一伙，快快脱离这是非之地，别惹事上身。”

茅十八道：“你奶奶的，大叫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怙恃官的事，原来用不着我们剖析。不外听说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囔，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高声道：“天地会的朋侪们虽然是英雄好汉，岂非倒是你这种给朝廷舔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说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就是捉拿天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两位这就请便罢。”

吴大鹏道：“请教左右尊姓台甫？”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颔首，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象并不是天地会中的兄弟，却干么要大说天地会的好话？”茅十八道：“天地会保黎民，杀贼子，做的是英雄好汉的运动，自然是英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近陈近南，就是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即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侪们，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是讥笑我不是英雄好汉吗？”他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岂非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又什么讯息，说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哪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肯定重重有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覆，茅十八仰天大笑，识得：“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启齿缄口的鳌少保，这鳌少保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死人。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那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外，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笑道：“茅兄怎的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大吃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而已，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既是造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微笑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男子，今日若不践约，以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的体面，那就收队回去，待老兄和茅兄较量一下手低下的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不管了！”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到：“老家伙，那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被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迫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焦点，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道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剖析。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照旧在这里瞧着？茅年迈他们只有三个，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年迈当我是好朋侪，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课本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高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

史松长啸一声，黑龙鞭脱手，随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挡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高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嗒一声，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徐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一时击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始终怎样不了茅十八，突然间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意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发抖，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莜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原来只须向前窜出，或是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现在却非硬接硬架不行，当下单刀瞄准黑龙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抖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而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将茅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的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还未克服，急欲取下黑龙鞭使用，连忙俯身拾起地下扬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募地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一时气为之窒，随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嘴粉末，连喉头嗌住了，再也叫不作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连忙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已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悻，蓦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擦眼睛，正惊讶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双手肚中，随即转身躲在树后。

双手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年迈，史年迈！”吴大鹏左掌一招“铁树着花”，掌力吐出，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敌，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走，连坐骑也不要了。

吴大鹏转头说道：“茅兄认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他眼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忸怩！是韦小兄弟杀的。”吴王二人大为惊讶，齐声道：“是这小孩所杀？”他二人适才忙于搪塞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上，他二人也没注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竟然杀了一名官老爷，心中有一份自得，倒有九份畏惧。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向韦小宝审察，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双目含泪，摇摇晃晃的驻足不定，只象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妈啊！”说什么也不象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颤声道：“我……我……是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唯有拼命狡辩。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的性命。咱们还打不打？”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修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弟没什么深仇大怨，各人交上了朋侪，岂不是好？茅兄弟武功高强，有胆子，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弟十分佩服天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

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