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2/2）
原来楚州南让外蓼儿洼，果真风物异常，四面俱是水，中有此山。宋江自到
任以来，便看在眼里，常时游玩乐情。虽然窄狭，山峰秀丽，与梁山泊无异。常
言：“我死当葬于此处。”不期果应其言。宋江自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忖量
吴用、花荣，不得碰面。是夜，药发。临危嘱付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
我灵柩，殡葬此间南门外蓼儿洼高原深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依我嘱。”言讫
而逝。有诗为证：
受命为臣赐锦袍，南征北伐有劳绩。
可怜忠义难容世，鸩酒奸谗竟莫逃。
宋江从人置备棺椁，依礼殡葬。楚州仕宦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
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
州到来。从人不违其言，扶柩葬于宋江墓侧，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始为纵火图财贼，终作投降受命人。
千古英雄两坯土，墓云衰草倍伤神。
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回来报说：“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
郓城，不能前来津送。后又闻说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
看视坟茔，修筑完备，回复宋清，不在话下。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智囊吴用，自到任之后，经常心中不乐，通常忖量宋公明
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模糊，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
服说道：“智囊，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未曾负了天子。现在廷赐饮
药酒。我死无辜。身亡之后，见已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深处。智囊若想昔日之
友爱，可到坟茔，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
越日，便收拾行李，迳往楚州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于路无话。前至楚
州，到茔，果真宋江已死。只闻彼处人民，无不嗟叹。吴用部署祭仪，直至南门
外蓼儿洼。寻到坟茔，哭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
“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
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馀载，皆赖兄长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
我。兄弟无以酬金，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
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船上飞驰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
“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得知宋兄长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疏散到任之
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
前来扯住小弟，诉说：‘朝廷赐饮药酒鸩死，见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高原之上。
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探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驱驰，星夜到此。”
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看探坟所。今得贤弟
知而到来，在此最好。吴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友爱难报。正欲就此处自
缢一死，灵魂与仁兄同聚一处，以表忠义之心。”花荣道：“智囊既有此心，小
弟便当随之，亦与仁兄同效忠义。”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客梦长，花荣吴用苦伤心。
一腔义烈元相契，封树高悬两命亡。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望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义？”花荣
道：“小弟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恩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
幸然不死。累累相战，亦为好汉。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设功勋。今
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即已生疑，一定来寻风骚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
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
坟矣。”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只身，又无眷属，死却何妨。你今见
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餬口。妻室
之家，亦自有人摒挡。”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舡上从人，
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
僚，尽备棺椁，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宛然工具西四丘。楚州黎民感念宋江仁德，
忠义两全，建设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且不说宋江在蓼儿洼，累累显灵，所求立应。却说道君天子在东京内院，自
从赐御酒与宋江之后，圣意累累设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只记挂于怀。逐日被
高俅、杨戩议论奢华受用所惑，只要闭塞贤路，谋害忠良。突然一日，上皇在内
宫闲玩，蓦然思想起李师师。就从隧道中，和两个小黄门，迳来到他后园中，拽
动铃索。李师师慌忙迎接圣驾，到于卧房内坐定。上皇便叫前后关闭了门户。李
师师盛妆向前，起居以罢。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见今安道全看治。有数十
日未曾来与爱卿相会，思慕之甚。今一见卿，朕怀不胜悦乐。”有诗为证：
不见芳卿十日馀，朕心眷恋又踟蹰。
今宵得遂风骚兴，完满膏泽锦不如。
李师师奏道：“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房内铺设酒肴，与上皇
饮酌取乐。”才饮过数杯，只见上皇神思困倦，点的灯烛荧煌，突然就房里起一
阵凉风。上皇见个穿黄衫的立在眼前。上皇惊起，问道：“你是甚人，直来到这
里？”那穿黄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
“你缘何此此？”戴宗奏曰：“臣兄宋江，只在左右，启请陛下车驾同行。”上
皇曰：“轻屈寡人车驾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处，请陛下游玩。”上
皇听罢此语，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后院来。见车马足备。戴宗请上乘马而行。但见
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则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观日月灼烁，只见水天一色。红瑟瑟满目蓼花，绿
依依一洲芦叶。双双鸂鶒，游戏在沙渚矶头。对对鸳鸯，睡宿在败荷汀畔。林峦
霜叶，纷纷万片火龙鳞，堤岸露花，簇簇千只金兽眼。淡月疏星长夜景，凉风冷
露九秋天。
当下上皇在马上，观之不足，问戴宗道：“此是那里，屈寡人到此？”戴宗
指着山关路道：“请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纵马爬山，行过三重关道。至
第三座关前，见有百馀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金盔金甲之将。
上皇大惊，连问道：“卿等皆是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凤翅金盔，锦袍金甲，
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为宽慰使，
却缘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谨请陛下到忠义堂上，容臣细诉衷曲枉死之冤。”
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时，烟雾中拜伏着许多人。上皇犹豫不
定。只见为首的宋江，上阶跪膝，向前垂泪启奏。上皇道：“卿何以泪下？”宋
江奏道：“臣等虽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并无分毫异心。自从奉陛下勒命招安
之后，北退辽兵，东擒方腊，弟兄手足，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
来，与军民水米无交，天地共知臣心。陛下赐以乐酒，与臣服吃。臣死无憾。但
恐李逵挟恨，辄起异心。臣特令人去润州，唤李逵到来，亲与药酒鸩死。吴用、
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冢上，俱皆自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门外
蓼儿洼。里人恻隐，建设祠堂于墓前。今臣等与众已亡者，阴魂不散，俱聚于此，
伸告陛下，诉一生衷曲，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人
亲差天使，亲赐黄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奏道：“陛下可问
来使，便知奸弊所出也。”上皇望见三关寨栅雄壮，惨然问曰：“此是何所，卿
等聚会于此？”宋江奏曰：“此是臣等昔日聚义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
已死，当往受生于阳世，何以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怜臣等忠义，蒙
玉帝符牒敕命，封为梁山泊都土地。因到乡中为神，众将已会于此。有屈难伸，
特令戴宗屈万乘之主，亲临水泊，恳告通常之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诣九
重深苑，显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阴灵魂，怎获得凤阙龙楼？今者陛下
出离宫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久坐，可以观玩否？”宋江等再拜谢恩。
上皇下堂，回首寓目堂上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上皇颔首下阶。忽见宋江
背后转过李逵，手搦双斧，厉声高叫道：“天子，天子！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
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黑旋风说罢，轮起双斧，迳奔上
皇。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满身冷汗。闪开双眼，见灯烛荧
煌，李师师犹然未寝。有诗为证：
偶入青楼访爱卿，梦经水浒见豪英。
无穷冤抑当阶诉，身后何人报不平。
上皇问曰：“寡人恰才那里去来？”李师师奏道：“陛下适间伏枕而卧。”
上皇却把梦中神异之事，对李师师一一说知。李师师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
然为神也。岂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显神灵托梦与陛下？”上皇曰：“寡人来
日，必当举问此事。若是如果真实，必须与他建设庙宇，敕封列侯。”李师师奏
曰：“若圣上如此加封，显陛下不负元勋之德。”上皇当夜嗟叹不已。
越日早朝，传圣旨命群臣于偏殿。当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戩朝罢，虑恐
圣上问宋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等上大臣，在彼侍侧。上皇便问宿元
景曰：“卿知楚州宽慰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虽一向不知宋宽慰消息，
臣昨夜得一异梦，甚是希奇。”上皇曰：“卿得异梦，可奏与寡人知道。”宿太
尉奏曰：“臣梦见宋江亲到私宅，戎装惯带，顶盔挂甲，见臣诉说陛下以药酒见
赐而亡。楚人怜其忠义，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内，建设祠堂，四时享祭。”上
皇听罢，摇着头道：“此诚异事！与朕梦一般。”又分付宿元景道：“卿可使心
腹之人，往楚州体察此事有无，急往返报。”宿太尉是日领了圣旨，自出宫禁，
归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探询宋江消息，不在话下。
越日。上皇驾坐文德殿，见高俅、杨戩在侧。圣旨问道：“汝等省院克日知
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展转心疑，龙体不乐。
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已丧之
后，楚人感其忠义，今葬于楚州蓼儿洼高原之上。更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
一处埋葬。黎民哀怜，盖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赛，虔诚奉事，士庶祈祷，极有
灵验。宿太尉听了，慌忙引领干人入内，备将此事面奏天子。上皇见说，不胜伤
感。越日早朝，天子震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戩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
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
省院未有来文，不敢妄奏，实在不知。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目今臣等正欲启
奏圣上，正待取问此事。”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连忙喝退高俅、
杨戩，便教追要原赍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
宿太尉越日见上皇于偏殿驾坐，再以宋江忠义为神，显灵士庶之事，奏闻天
子。上皇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
上表推却，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
待有子嗣，朝廷任命。厥后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这是
后话。
再说上皇具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
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
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告庙宇。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帘碧瓦。绿栏干低应轩窗，绣帘幕高悬
宝槛。五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采画出朝入相。绿槐影里，棂星门
高接青云。翠柳阴中，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
将，两廊之内，列朱武为头七十二座地煞将军。门前侍从狰狞，部下神兵勇猛。
纸炉巧匠砌楼台，四季焚烧楮帛。桅竿高竖挂长幡，二社乡人祭赛。庶民敬重正
神祗，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标史记。又有绝句一首，诗
曰：
天罡尽已去世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轻史播英雄。
厥后宋公明累累显灵，黎民四时享祭不停。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
又在楚州蓼儿洼，亦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
神像三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七十二将，侍从人众。楚人行此恳切，远近祈祷，
无有不应。护国保民，受万万年香火。年年享祭，岁岁朝参。万民顶礼保安宁，
士庶恭祈而赐福。至今奇迹尚存。太史有唐律二首哀挽，诗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
一心征腊摧锋日，百战擒辽破敌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
早知鸩毒埋黄垠，学取鸱夷泛钓船。¤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一生志已酬。
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
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
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