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打开天眼看文章（2/2）
话声未毕，一人大步向前，跪下道：“臣胡志廉，愿万岁平安喜乐，政躬康泰。”
天子哦了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胡志廉身材瘦小，但双目湛然有神，想来也是一名了得的文士。他微微一笑，问道：“胡志廉，你志向如何？想到何地为官？”
胡志廉跪地回话，道：“启禀圣上。微臣乃兄也在朝为官，乃是当今礼部尚书，臣希望能留在京中，以求兄弟骨血团圆。”
那礼部胡尚书猛地上前叩头，高声道：“请圣上恩准，令我兄弟两人团圆，得享天伦之乐。”
这胡尚书向与刘敬交好，自来多与江充作对，江充看在眼里，登即冷笑道：“老掉牙的花招啦！你兄弟二人打着骨血团圆的破烂幌子，便想骗个京官当当，哪有这么容易？”
天子笑道：“江爱卿说话恁也恶毒了，人家自求骨血亲情，却碍得你什么事了？”当下道：“两位胡爱卿所求照准，以后朕便称胡尚书为大胡，你胡志廉为小胡吧！”
江充哈哈一笑，讥嘲道：“他二人若是一齐泛起，那便合称‘二胡’，这两人专出悲苦之音，全家都是倒楣容貌。”
胡尚书震怒，但眼下江充势大，只得委曲忍耐。
一旁刘敬听了，便接口道：“江大人，你侄子是后江，你是前江，长江后浪推前浪，嘿嘿，看来你这一代旧人定要给换下来啰！”
江充正要出言去骂，却听天子笑道：“两位胡爱卿都请坐，来，胡榜眼，朕也出一联考你。”他在兴头上，一看桌上摆着三杯酒，也不细想，挥了挥手，便道：“万岁怀抱三杯酒。”
这上联也是应景，他自称万岁，自是傲视当今的帝王气象，众臣闻得此联，又开始连声赞叹，江充更是擂胸捶地，拿出本子疯狂誊录，言行更令人惊惶。
胡志廉饱读诗书，一听上联，心中立想：“皇上这上联并非原创，原句当是‘千秋怀抱三杯酒’，下联则是‘万里云山一古楼’，只是圣上为了应景，硬是掉转了几个字，我该如何是好？”他生来聪颖，眼珠转动，霎时也有好些对子出来，但朝中文人满是高人，自己虽有对子，却非绝对，实没掌握撼动群臣。
他斜目去看卢云，只见他端坐几后，面带微笑，想来此人文才特殊，片晌又已有腹案生出。他冷汗直流，想道：“半吊子工具，不如不说。今日唯有行险一途。”当下起身上前，拱手道：“圣上此联太过佳妙，臣一时回覆不出，还请见谅。”说着拜了下去，连连叩头。
天子听了这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颇为失望，一众文官却是悄悄颔首，都知这位榜眼见事明确，深谙政界之道。先前天子与状元郎随口对答，两人便做出传诵千古的佳句，料来都是学富五车之士，胡志廉若不知藏拙，一心大显锋头，只要稍一不慎，便会给卢云比下去，以后不得翻身。此时遇得垂询，自当另辟途径，以免受制于人。
江充嘿嘿冷笑，一看胡志廉退缩，只想出言羞辱，话到口边，忽地想起下个答题的即是自己侄子，他心下大惊，眼见刘敬笑里藏刀，站在一旁不怀盛情，便把话缩了回去。
天子皱起龙眉，显是心中不喜，摇头道：“胡榜眼不愿答题，那便跪下候着，让朕看看你的文章再说。”他取出胡志廉的试卷细读，要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胡尚书看在眼里，自为兄弟担忧，胡志廉跪在地下，却是面带微笑，显然胸有成竹。
看了片晌，天子不见喜怒，仍是双眉紧皱，迟迟没有说话。胡尚书不知休咎如何，心中只感畏惧。又过片晌，天子忽尔放落了试卷，问道：“你在文章里力呈教战手策，究竟是何用意？”
胡志廉应道：“臣近年游览乡间，见黎民流离失所，每遇盗贼，常无法自防，是以藉试卷一角，建言圣上，能令军机下放民间，得使乡勇卫国，以达保国奇效。”
天子听他说话掷地有声，又见他双目炯炯，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惧色，心中起了敬重之意，霎时微微一笑，道：“看你看法深刻，笔力雄健，所精当在经史子论，无怪不喜这些诗词歌赋。”
胡志廉跪地不动，垂首道：“臣生性愚鲁，还请圣上重重责罚。”
天子笑道：“你这般经国识见，虽不及卢状元的盖世文章，却也难能难堪。不外你既然启齿讨罚，朕可不能平白饶过你。”
眼看天子低头沉吟，胡尚书吓得魂飞天外，正想出言讨饶，却听天子哈哈一笑，道：“好吧！朕意已决，日后便罚你到翰林院修撰吧！你可心服？”
这“翰林修撰”一职官秩颇高，复又清贵，天子用罚这一字，自是玩笑之言，别无他意。
胡志廉闻言大喜，知道战略管用，当下跪地谢恩，诵号道：“微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叩头三次，刚刚站起。一旁胡尚书则连拍心口，竟已吓出一身冷汗。
天子赐下御酒，与胡志廉对饮一杯，便问：“江探花何在？”
一名胖大男子冲了出来，高声道：“江大清叩见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猛力叩头，登时咚咚有声。
天子笑道：“你不必这般用力，等会儿磕伤了脑壳，你叔父一定伤心。”
江充尴尬一笑，道：“多谢皇上敬重小侄。”
江大清却不领情，高声道：“皇上不必担忧，小人的脑壳不怕疼！我叔父自小便常打我的脑壳，说这样可以智慧些哪！”
天子笑道：“你真变智慧了吗？”
江大清嚅啮隧道：“我…我也不知道，横竖他照旧常打即是了。”
众人忍俊不禁，都是一笑。刘敬面带挖苦，微笑道：“果真是家学渊源，了不起，了不起。”
江充面红耳赤，急急找来身旁卫士，低声传令道：“你们告诉罗摩大师，请他务必相助小侄过关。”
那卫士依言去了，江充往殿外探看，待见罗摩什已站在窗沿四周，他松了一口吻，这才稍感心安。
天子笑道：“胡榜眼精擅经史，试卷里多是精炼看法，乃是治国栋梁，虽不及卢状元那般才情，却也是难能难堪，他两人一位机智百变，一位擅论史事，你呢，你又会什么？”
江大清高声道：“我会背诗！”
天子哦了一声，奇道：“背诗？那是什么？”
江大清道：“就是唐诗三百首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些我都市背！”
天子点了颔首，微笑道：“看你真心喜欢诗词，想来才情必高，来，先让朕看看你的文章。”说着取出他的试卷，便要去看。
谁知才从弥封袋里取出试卷，那试卷竟如长了翅膀一般，忽尔随风飞去。天子吃了一惊，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秦仲海见罗摩什手上抓着一条细线，知道是他在搞鬼，当下微微冷笑，他在地上捡了一小块石子，猛往罗摩什的秃顶丢去，罗摩什现在正专心应付殿内情事，哪知有人暗算于他，登时给打破脑壳，鲜血长流。他回过头去，怒目望向秦仲海，低声道：“你别趁人之危！”
秦仲海笑道：“只要你不来搞鬼，我便放你一马。”罗摩什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罗摩什与秦仲海说话，心神微分，那试卷便从空中落了下来，刘敬笑道：“看来这试卷好生怕羞，居然会怕人家看。”他伸手已往，便要将试卷抢夺在手。
江充知道这试卷满是荒唐言，禁不住惨然一笑，心道：“说不得，只有干了！”当下提起桌上一大碗汤，立时泼了已往，刘敬尚未拿到那试卷，猛地半空一大碗热汤洒来，霎时溅上了纸张。那试卷给热汤一泼，便已掉落在地。
天子惊道：“江爱卿，你这是干什么？”
江充忙道：“臣一时手脚麻木，不小心把汤碗泼出，请圣上重重责罚。”
天子叹道：“人家苦心写的文章，你却把它毁得不成话，你怎么对得起你侄子呢？快把剩下的部份拿来，让朕几多看一下。”
江充见那试卷溅满汤汁，心下暗喜，想道：“这墨定然荫开了，皇上即是要看，那也是乌黑一片，基础什么都看不见。”他喜孜孜地提起**的试卷，正要送上，猛见那试卷只有首页姓名处有荫痕，其余诸页都是空缺一片，他心下一惊，寻思道：“大清这可恨的小子，这厚厚一本试卷，他居然只写了名字！”
天子敦促道：“江爱卿，你快拿来，朕等着看哪！”
江充惨然一笑，猛地张开了嘴，将整本试卷吃了下去。
天子大惊道：“你…你干什么？”
江充乱嚼几口，用力将试卷吞落，饶那试卷宣纸所制，但厚厚一本，份量也不算少，江充陡地面无人色，险些活活噎死。
刘敬冷冷隧道：“看来江大人肚子饿啦！”
江充打蛇随棍上，立时含混不轻隧道：“刘总管说得没错，这上头有汤汁，臣不忍暴眕天物，只好把它吃下去啦！”
天子听他胡言乱语，如何不怒？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你斗胆！这中间定有隐情，对差池！”
江充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圣上息怒。”
天子厉声道：“朕念在你辛苦为国的份上，平素对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最少管你！可这科举何等要紧，乃是为国荐才，如此国家大事，你却敢胆擅权，随意作弊舞弄，此事朕却是容你不得！斗胆江充，你应当何罪！”
江充吓得屁滚尿流，跪地讨饶道：“皇上饶命啊！”
天子生气之余，转头喝道：“江大清！朕现在考你，你若是答不出中式的，朕便把你流放，你知道了么？”
江大清吓得全身冷汗直流，颤声道：“救命啊！”
天子森然道：“刚刚我命胡榜眼对得那幅上联，只因胡榜眼不喜诗词，朕便放他已往，现下朕便以这幅对联，再考你一次！你答吧！”
江大清茫然道：“皇上适才出的对联是什么？”
天子气得险些昏晕，狂怒道：“这会儿就忘啦！你叔叔通常最是用功，早把朕的微言大义都抄了下来，你已往问他吧！”
江大清嗯了一声，便自走了已往，道：“叔叔啊！你抄的本子借我看一下吧！”
江充摇头道：“不能借你。”
江大清心下一怒，高声道：“你连亲侄子都不救！你太可恶了！”
天子也怒道：“斗胆江充！你看刚刚胡尚书兄弟何等友爱，你却做得这般事，把本子拿出来了！”
江充陪笑道：“是…是……”他往怀里一摸，忽地面色一变，惊道：“不见了！”
天子面色铁青，道：“刘公公，你去帮帮他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老臣领旨。”说着走到江充眼前，道：“江大人，你侄子要看你的手抄，快取出来了吧！”
江充面色难看，只好拿出本子，嚅啮隧道：“你随便看吧！”
江大清冲了上来，夹手夺过，随手翻了一段，蓦然惊道：“叔叔，上面黑黑的，只有画了一只乌龟而已，没有皇上的诗啊！”
天子脸色发紫，勃然震怒，厉声道：“好啊！原来你通常做的条记都是装模作样，来人！给我打！”
眼看近侍大汉将军疾冲而出，手提金瓜捶，便要纳头来打，江充泪眼汪汪，跪地求饶，颤声道：“皇上息怒，念臣多年劳绩，饶过我吧！”
天子冷笑一声，道：“饶你不饶，看你侄子了。”他喝住殿前侍卫，高声道：“江大清，你记好了，朕刚刚的上联是‘万岁怀抱三杯酒’。你给对吧！”
江大清喃喃自语道：“万岁怀抱三杯酒？”
天子冷笑道：“料你一时对不出，来人，上一段歌舞！”话声甫毕，立时出来十余名宫女，在殿前翩翩起舞。
秦仲海见当中有一名宫女相貌极端貌寝，竟然颇似罗摩什，转头急看，果真那罗摩什已然不见，看来那宫女必是他乔装而成。
天子心头纳闷，连喝了一阵闷酒，道：“你到底想好没有？”江大清却仍是一脸茫然，兀自张大了嘴，天子怒道：“朕给你一柱香时分！你给想明确了！”
太监端过香炉，焚起檀香，只等线香烧尽，江大清肯定要糟。
只见江大清面无人色，呆呆的站在殿上，满头冷汗中，忽见一名相貌凶恶的宫女对他直笑，手上却拿着一朵红花，不住地要递给他，江大清心中忽起邪念，想道：“嘿嘿，这宫女对我有意思。”一时竟然心摇神驰，更是忘了自己身在险境。
江充早看出那宫女是罗摩什乔装的，知道红花中一定藏有纸条，心下暗急，但天子睁眼望着自己，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天子暴喝一声：“到底想好了没有！”
罗摩什见不能再拖，登时将手上红花丢出，便往江大清面上扔去，江大清淫笑一声，便要伸手去接，外头秦仲海见了，霎时也是一枚石子丢来，那石子打在红花上，“啪”地一声轻响，那红花又飞了回去，掉在罗摩什两脚之间。江充与罗摩什见了这等情状，都是又惊又急，一时叫苦连天。
天子见江大清犹在拖延，怒道：“来人，给我押起来了！”
江大清喃喃隧道：“万岁怀抱三杯酒……万岁怀抱三杯酒……”满心惊惶间，陡见了那貌寝宫女脚下的红花，忽地心有感悟，高声道：“等一下，我有下联！”
众人心下大奇，纷纷惊道：“真的么？”先前胡志廉尚且不愿回覆此联，可见这联真有些难处，江大清文盲一个，如何能答？都有不信神色。
江大清生死关头，哪管众人指东道西，当下冲了出来，指着罗摩什脚边的红花，暴吼一声，叫道：“万岁怀抱三杯酒；宫女胯下……宫女胯下一枝花！”
众人闻言，忍不住哄堂大笑，罗摩什低头看着自己两腿间的红花，一时也是面色大窘，这下错有错着，“万岁怀抱三杯酒，宫女胯下一枝花”，人事时地物无一不合，众人虽觉可笑，却也挑不出偏差来。天子闻言也感莞尔，挥手笑道：“算了，饶你一命吧。”
江充脸色惨澹，心道：“天幸这胯下一枝花，否则我叔侄的脑壳可要搬迁啦！”
江大清洋洋自得，面有傲色，下跪道：“启禀圣上，臣想求个官。”
天子见他须臾之间，便顺着竿头来爬，不禁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江大清高声道：“臣想做‘皇门官门正’！”
天子闻言，一时又惊又喜，站起身来，高声道：“你真想做‘皇门官门正’？”
江充听得此言，吓得面无人色，急遽跪下，颤声道：“皇上不要理他，他是胡言乱语的……”
天子震怒，喝道：“给朕退下！这官职好歹是正四品，也不见得委屈你这探花侄子！”
眼见天子如此不悦，江充吓了一跳，只有心惊胆战地下去了。
天子微微一笑，温言道：“江大清，你真想做‘皇门官门正’？”
江大清见天子面带喜乐，心下大喜，急遽喊诺。想道：“那位安统领果真没骗我，皇上只要一听到我自告奋勇，便会龙心大悦，嘻嘻，看来我今日要发了。”他偷眼看着江充，只见他全身哆嗦，似是欲言又止，江大清又想道：“哼！叔叔最瞧不起我了，一听我要做大官，他就来妒嫉，真是可恶。”
天子点了颔首，忽地想起一事，皱眉道：“江大清，朕提醒在先，这‘皇门官门正’要服侍年轻女子易服沐浴，你可受得了委屈么？”
江大清大喜欲狂，暗想道：“安道京果真没骗我！”忙道：“服侍女子易服沐浴，乃是臣生平之职志，绝无委屈可言。”
天子微微颔首，道：“难堪，难堪，堂堂的进士居然忍得下这口吻，不简朴。”他忽地眉心纠起，又道：“可这官职有个大大的难处，只准与大臣女子打牌听戏，喝酒唱歌，却决计禁绝念书，你身为儒生，可受得了这个闷么？”
江大清一身本事，全在“打牌听戏、喝酒唱歌”八字箴言上，听得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就地大喜道：“皇上莫要担忧！臣赴汤蹈火，也要把事情办妥！”
天子叹道：“真是委屈你了，好吧！朕便把这个官职给你。”
江大清下跪叩头，高声道：“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大清叩头不休，却见天子转过头，问向刘敬道：“刘总管，这种事以前有先例么？”
刘敬道：“启禀皇上，前朝秉笔太监王英是以秀才身分入宫，想来也能算是一个前例。不外以进士身分进宫的，这位江探花却是史无前例。”
天子微微颔首，道：“有先例就好。只是他这么大年岁，还能割得么？”
江大清忽起不妙之感，心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还能割得么？”
刘敬笑道：“皇上放心，老臣亲自操刀，保他万无一失。”说着往江大清胯下瞄了一眼，颔首道：“看工具这么一点点，不挺难割。”
江大清名顿开，方知这“皇门官门正”乃是内官，需得净身方能为之，他大惊道：“不要割！我不要做‘皇门官门正’了！”
刘敬笑道：“君无戏言，皇上已经赏给你了，你怎敢忏悔？”
江大清仓皇看向江充，惊叫道：“叔叔！叔叔！救命啊！救命啊！”
江充叹息一声，掩住了脸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求情。
群臣哄堂大笑，秦仲海与卢云两人自也忍俊不禁，一个殿内，一个殿外，都是笑得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