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笨孩子（1/2）

“动！还动！你还敢动！”

撕裂嗓门的声音赫然吼起，震天价响。

“就是你，还看别人！第三排第二个！手不许动！”

烈日当空，偌大的教场上，一名中年男子威风凛凛，手上提着绿油油的藤条，不怀盛情地看着场下百来名稚嫩的孩童。只见孩子们个个汗如雨下，手臂向前伸直，手中握着半尺长的铁棍。那棍身黑黝黝地，看来是精钢所铸，份量着实不轻。

“都叫你别动了，你还动！聋了吗？”

那男子大吼一声，满脸胀得通红，快步奔向行伍之中，一名幼小孩童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似不知那男子怒喝的即是自己。

正惊惶间，猛地耳朵已被拎了起来，那孩童剧痛之下，只是哀哀叫疼，两手连连挥舞，手中铁棍便落了下来。

那男子怒道：“好你个小安子！有胆上西岳学艺，居然还敢喊疼！跟我过来！”说着猛拉住那男童，拖往校场旁责打。

耳听那小安子高声啼哭，其余孩童都是吓得心惊胆跳，更是死命支撑，就怕动个一下半下，也要给拖去毒打一顿。

便在此时，校场走入两人，一人身形矮胖无比，恰似只大橘子，另一人却瘦如竹竿，一张马脸直是吓人。那中年男子斜目看了那两人一眼，手中藤条兀自打落，丝绝不加剖析。

那矮胖子走了过来，一把拦住，道：“别打了，让孩子们歇歇吧。”众孩童听了这话，无不悄悄松了口吻，知道救星来了。

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道：“三师兄，今日门生们轮我管教，你别来扰我。”说着按住那小安子，更是用力抽打，那小安子呱呱大哭，想要逃窜，却又无能为力，一张小脸满是张惶痛苦。

那竹竿般的男子看不外眼，猛地抢过藤条，一把折断，骂道：“他奶奶的，你这算是什么？昨晚逛窑子吃了排头是不是？非这般打孩子不行？”

那中年男子一愣，尚不及回话，众多孩童已是大喜欲狂，手上铁棍便自放了下来。

那中年男子犯起火来，高声道：“两位师兄！你没见人家少林武当怎么管教门生，挑水直直挑上山哪！这些孩子不外练个下午，你们便心疼了，日后咱们西岳怎么和人争斗啊？”

他见场中孩童已在偷懒，当下怒目望向众小童，喝道：“七日后祖师爷开关出来，到时便要看你们的希望，还敢偷什么懒！给我练！”

众孩童闻言，又是飕飕发抖，当下各自把铁棒抬高，忍耐苦撑起来。

此处即是中州武术重镇，台甫鼎鼎的西岳玉清观，这百来个孩子不是别人，却都是西岳小一辈的门生，正在师长督促下苦练基本功。

那管教的男子姓赵，门里行五，此时要众小童平举铁棍，用意即是要锻链这些孩子的膂力，省得他们日后行走江湖，剑不能伤人，反先伤己。好容易这番苦心有个收成，哪知却给两名不知好歹的同门打扰，看来一切都要付诸流水了。

那矮胖子人称“肥秤怪”，与那高瘦男子“算盘怪”同为掌门明日系授业，虽比那中年男子早了两年入门，但两人生性诙谐，行事牛头差池马嘴，是以不甚受人敬重，便给那赵老五痛骂一顿。

又练了一柱香时分，赵老五见众小童确实疲累不堪，便放他们到食堂吃点心歇息。众小童如遇皇恩大赦，登时欢呼大叫，揉着酸疼肩头，一股脑儿溜进食堂去了。那小安子本给责打屁股，此时却跑得快了，刚刚还大哭大叫，现下却像没事人一样，贼嘻嘻地直冲第一个。

赵老五叹了口吻，心道：“现下的孩子没一个吃得了苦，再这样下去，咱们西岳以后要如何是好？”正要掉头脱离，忽见场上尚有个孩子留着，他皱起眉头，道：“小狗子，可以休息了，怎地还不随师兄们走？”

那孩童相貌猥琐，身材矮小，站在同侪之中，却比寻常孩子矮了半个头，显着十二岁年岁，样貌却似只五六岁大，通常用功虽勤，但却鲁钝异常，寻常孩子听一遍就懂的原理，这孩子总要别人苦口婆心讲上半天，是以师长们一见他就头疼。

赵老五见那孩童兀自发呆，嘿地一声，又把话说了一遍。

那孩童呆呆地抬起头来，看了赵老五一眼，脸上兀自挂着条黄浓浓的鼻涕，眼光散漫茫然，恰似痴呆一般。

赵老五走了上去，摸摸他的头顶，道：“跟师叔走，到食堂吃点心。”

那孩子也不应答，突然两手高举过顶，如跳舞似的转了个圈，随着上下跳跃不休，恰似跳起了庙会的祭神舞。赵老五伸手掩面，心道：“这孩子恁也傻了些。”他微微摇头，叹了口吻，正要掉头离去，那孩童却猛地拉住他的手，叫道：“跳舞！师叔一起跳舞！”

赵老五见了这傻容貌，不禁长叹一声，道：“智慧的孩子懒，勤快的却又傻呼，咱们西岳再遇不上良材美玉，恐怕日后威名不保啊。”

肥秤怪笑道：“想这么多做啥，看你担忧的，走啦！咱们也去歇一歇。”说着一把拉住赵老五，也朝食堂行去。赵老五摇了摇头，扔下手中半截藤条，迳随两位师兄走了。

红红的夕阳照在那孩子身上，只见他双目紧闭，兀自舞蹈不休。

“恭迎祖师爷出关！”

几日已往，终于到了祖师爷出关的日子，只见红日高照，数十王谢生谨身肃立，排列数排，都在一扇大门前期待，观中长老列在第一排，余下各按班辈站定，众人安平悄悄，并无一人说话，都在等祖师爷开关出来。

西岳玉清观属道家一脉，向以剑法闻名于世，开派祖师天隐道人创派数百年，留有精微玄妙的“三达剑”。这“三达剑”虽然威力奇大，但剑谱因故于百年前失传，仅能靠残存的招式拼集剑法。只是招式残缺也就而已，最最要命的是少了脚下的一套法式，这套法式连贯所有剑招，称为“鹤舞七星步”，少了这套法式，剑招便成无用。历代掌门费经心血，每隔三年便闭关苦思一次，但一百四十年下来，照旧无人能解开谜团。

百年习俗以降，西岳三年一度的大校也在此时举行，众门生几年来的辛苦所得，便要一一泛起在掌门祖师眼前，成年门生精神奋起，无不想大显身手，幼小孩童却满脸苦恼，都在瞅着校场上的七只铜环，恰似那是什么怪物一样。

原来这西岳门规森严，年幼门生入门前须先熬过三大基本功，一扎马，二松筋，尔后再过“七环关卡”，方能正式拜师学艺。这七环关卡说来简朴，即是以麻绳串起茶杯大的七只铜环，每隔三寸放置一个，七环之后挂张糯米纸，纸上画着一个红心，只要能举剑穿过七环，不动环身，而又能戳破纸张，该王谢生便算及格；倘能正中红心，更是特优了。如果剑未过环，反先碰打环身，令得里头的铃铛作响，那即是两下手心。

一环两下，两环四下，三环八下，倘若连第一环都没穿过，那即是场百二十八下的好打了。

众小童看着眼前的铜环，大多面色惨澹，颇见忧虑。却见一名孩童满脸疲懒，正是前些日子给打得死去活来的小安子，他看了看铜环，忽地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腻腻的工具，拼命往手上擦抹。

一旁孩童见状大奇，纷纷探头来看，问道：“这是什么工具？”

小安子低声道：“这是猪油球，咱昨晚拼命从厨房里偷出来的。你们先拿来擦擦手心，一会儿打起来就不疼了。”

众小童听得有这等宝物，无不大喜，纷纷来擦，一旁另站着几名孩童，个个神态傲然，眼看同伴如此无用，忍不住出言讥笑：“你们这帮人真个差劲，不外一个七环关卡，你们便要作弊，及早回家找娘亲吃奶吧。”

小安子正自擦抹猪油，听了这话，心头火起，登时反唇相讥：“你们几个了不起，自管去自得啊！一会儿给打死了，别要叫疼叫娘，省得难看！”那几人也是震怒，便喧华起来。

两路孩童各做一方，相互指责叫骂，吵杂杂乱间，却只一名孩童哑然无言，呆呆地看着那七只铜环。看他神情痴呆，正是前几日校场上的那名傻童。

一名孩童推了推傻童，低声叫道：“小狗子，快过来擦擦猪油吧，一会儿才不疼啊！”

小狗子听了说话，却只裂嘴一笑，眼光却没脱离过铜环。

那孩童见他不理自己，正待要说，小安子已把他拉了开来，取笑道：“你新来的啊！这傻狗子一年说不上两句话，就是爱跳舞，呆子也似，你可别糟蹋咱的猪油宝物。”

众人正笑闹间，猛听一声暴喝：“众门生不得喧哗打闹！开始背经！”

众小童连忙噤声，当下全体肃立，高声诵念：“西岳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中有太极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剑转轻灵随意走，剑落四方真气荡……”

这歌谣乃是西岳入门所传，歌词虽然浅显，却是西岳武艺的泉源，众孩童习得之后，方能循序渐进，以图希望。一旁肥秤怪、算盘怪、赵老五等人自是背得滚瓜烂熟，此时便只哈欠连连，无精打采地听着。

那傻童虽然傻呼，此时却一反常态，竟随着众人张嘴大叫，却也不知背的是对是错。

众童背诵声中，一名道貌岸然的长老当先走出。他举起手来，制住了众人的朗诵，高声道：“午时将届，入门生现下便照门规，开始‘过七环’。”说着击掌数下，率领大批门人立于环后寓目。

众小童一听考试开始，无不心惊胆跳，只有几个平素勤修苦练的孩童神色兴奋，摩拳擦掌，只等着上场大逞威风。

当下肥秤怪高声唱名，众孩童听了自己的名字，各自上前试剑，几王谢生手举藤条，只等效果分晓，便要过来打人。

众孩童通常虽然一同练功，但私底下用功纷歧，此时一加磨练，小我私家的修为深浅、用心造诣，便都一一泛起出来。有的孩童通常偷懒，一剑刺去，过不三环，便将环里的铃铛弄得清脆作响，面色惨然之余，自是给人拖去毒打。有的孩童却甚用功，刷地一声，长剑飞出，正中红心，便在满场掌声中自得洋洋的退下。

青壮门生等掌门出关之后，也要捉对厮杀、比试武功，此时自然无心寓目孩童练剑，只有诸大长老目不转睛，都在细细考察众小童的资质，日后也好因材施教。

考校开始，那小安子平素怠懈，自是心惊不已，便与几名交好孩童缩在人堆里偷看。眼见几个同门给打得呼天抢地，又有不少人轻松过关，众小童心里都是忐忑不定，不知轮到自己时会有啥下场，可别给人活活打死才好。

众童担忧间，猛听赵老五喝道：“今天谁要是最后一名，小心给我打断了腿！”

这几名小童通常最是懒散，耳听威吓，吓得六神无主。他们正自畏惧，忽见小狗子口水直流，茫然的望着铜环，神情有若痴呆。众童拍了拍心口，都想：“还好有这个家伙在，否则定要给活活打死了。”通常不管做什么，这呆子总会先给师长打骂一顿，想起垫底之位已有人先行预定，众童自是松了口吻。

半个时辰已往，数十人各自下场归来，有的摸着红肿掌心，在那儿泪眼汪汪，有的趾高气昂，却在那儿高声说嘴。小安子见一会儿便要轮到自己，左右看了看，心下只是畏惧，他寻常多以打混为乐，从未曾训练过一次半次，眼看已到最后关头，实在没得逃跑，禁不住吞了口唾沫，颇有心惊肉跳之感。

猛听肥秤怪唱名道：“吴安正，轮你上来！”

那小安子见师叔伯手上拿着细长藤条，脸上神情狠辣无比，心头大惊：“这下死定了！先拖延一阵再说！”就地小嘴一歪，哎呀呀地叫起肚疼来了。

赵老五震怒，急急奔了过来，喝道：“你这小鬼头又想干什么？该不会想逃吧？”

小安子那里管他说东道西，只滚倒在地，呼爹叫娘起来。

肥秤怪眉头一皱，道：“吴安正不舒坦，那就换下一个吧。”他看了看手上的名簿，道：“宁旺财，出列！”

众孩童听了名字，无不心下一奇：“宁旺财，好俗气的名字，那又是谁？”

众人正推测间，却见一名孩童脸上挂着长长的鼻涕，呆呆的走向前头，众人见他傻里傻气，眼光发直，已认出他是“小狗子”，这才晓得他的本名叫做什么“宁旺财”。